酿酒

命运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她不知道躲在何处，不知在哪里看着你，然后假装一脸严肃的给你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惊喜。

杰诺斯步伐轻快的走在回家的路上，不时的拎起手中的盒子看一眼，再放下。

今天他参加了同学们的聚会，破天荒的第一次。

杰诺斯想起之前同学在电话里的反应，还是会笑起来。

因为很有意思。

结束了旅游，回到家中第二天便接到了同学的电话，电话里同学邀请的声音明显带着紧张和不确定。

下意识的想要拒绝，就像之前那样。但是看到一旁的埼玉，改变了想法。笑着应允。

电话那端的反应实在是很有趣，呆滞了一会儿才匆忙的说了地点时间。挂断之前还是听到了那边的欢呼声。

然而杰诺斯的想法很简单。

第一次违逆了哥哥的意见，却得到了哥哥的尊重。那么自己也不能总是拒绝同学，虽然不习惯，但是偶尔也要试试和同学私下里相处。

今天的行程里，许多活动杰诺斯都只能在一旁呆呆的看着，譬如唱歌，譬如玩游戏机。不过同学们的兴致看起来很高昂，最后分别的时候还约好以后要经常见面。

杰诺斯默默地开心着，再开学的话，就可以无论何时都能与哥哥相处了。他也决定了要选修哥哥所教授的课程。

哥哥的讲师资格快要审查结束了，和同学们私下的相处也意外的有趣。

一切都那么的顺利。

就连刚刚去买蛋糕也是。

杰诺斯又一次举起了手中拎着的盒子，快乐的神情从眼睛里、从唇角边，满溢了出来。

回来的途中刚好经过了之前那家有名的饼屋，杰诺斯立于门前，想了一会儿，便推门进去。

他觉得上次买的蛋糕很好吃，这次他想买给哥哥吃。

今天的蛋糕卖的很快，却意外的还剩了一块抹茶千层蛋糕。

这个，是哥哥喜欢的味道。

杰诺斯很爽快的付了钱，然后拎着蛋糕回家。

真是无法想象的幸运。

有鸟儿从头顶飞过，杰诺斯驻足，视线追随着矫捷的身影远去，变为小小的黑点，之后再也不见。

少年的眼睛被落日吸引。灿烂的晚霞层峦叠嶂，浓墨重彩又闲散惬意的铺满了一大片天空。

而落日的余晖映照在这些形状各异的云层上，给它们镀上一层灿金色的光圈。

温暖而又热烈的红，令人想要去拥抱却不必担心会被灼伤。

杰诺斯突然想起来之前的那株木棉，尽其精华所开的那一树的花。有瞬间的恍然。

这瑰丽的红色笼罩了少年，少年金色的眼瞳之中完整映照出天空的景色，有种夺人心魄的美丽。

杰诺斯失神了片刻，回神笑了起来。

从那件事以来，已经很久未留意过身边的人和景色了。满心满眼的只有行走在自己前面的那个背影，惧怕自己不小心就被丢下了。

现在依然如此，却有所不同。自己也想要尝试着向这个世界再次伸出自己的触角。

因为，命运也并没有对自己残忍到底。

这个世界，其实很温柔。

“哥哥，我回来了。”杰诺斯刚刚进屋，看见埼玉在客厅坐着，便开心的告知自己回来的消息。

“嗯，欢迎回来。”埼玉微笑着看他。

这个时候，杰诺斯才发现家里来了客人。

一边想着真少见一边迅速的问好，然后就匆忙的放下蛋糕打算去泡茶。

埼玉阻止了他，并示意杰诺斯坐到自己身边来。

杰诺斯愣了一下，埼玉看他。

“杰诺斯，这件事情，我想你也坐下来听一听。”

虽然心有疑惑，却还是听话的坐下。然后看向客人。

很普通的两位老人，看起来像是一对夫妇。而这两位老人目不转睛的盯着杰诺斯看，似乎想要看出些别的什么来。

杰诺斯有些局促不安。

“请问……那个……”

开口询问，却发现不知道该问些什么，下意识的看向埼玉，却发现埼玉微笑着看他，温和平静。

这似乎给予了杰诺斯安心的力量，杰诺斯重又去看那对夫妇。

却看到老先生取出了一样东西，放在桌上，推了过来。

杰诺斯不知道什么意思，但是还是看了过去。

那是张照片，照片上的人，他知道。

是他的母亲。

 

很多年后，杰诺斯回忆起这一幕时，总是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的心情是什么样子的，完全回忆不起来。似乎是反应激烈又似乎是出奇的冷静。但是总归还是完整的听完了接下来老先生说的话。这令他对自己的母亲也有了更深的了解。

杰诺斯的母亲出身于大家族之中，家族也算是底蕴深厚。上面还有两位哥哥，因为美丽聪慧，从小便被大家所喜爱。母亲的父母更是尽力满足她的一切要求，因为他们觉得女儿就应该要像公主一样集万千宠爱于一身，就应该满载着大家对她的爱成长，他们的女儿应该是美丽而骄傲的，像小鹿一样可爱，像白鹰一般矫健。

母亲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，按照大家对她的期望成长。

美丽可爱，却也任性。

她爱上了一个人，却被父母所激烈反对。因为她是要被安排嫁给另外一个男人的，那个男人无论家世还是容貌才华都可与她匹配。

但是骄傲的公主却拒绝了这门婚事。

并且在某一天离家出走，杳无音信。

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，发动了家族的力量去寻找，也毫无收获。

最初夫人每日以泪洗面，时间久了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，所能做的只有定期向女儿带走的卡上定期打钱。

但是一直都没有那张卡消费的记录，一点都没有。

十二年前，先生突然接到了女儿的电话。欣喜若狂的先生表示要马上去接女儿回来，但是被拒绝。

女儿在电话里告诉父亲当初自己离开的原因。

因为她找不到那个男人了。

而她发现自己怀孕了。

羞愧和愤怒令她无法面对亲人。所以决定离开。去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。

骄傲的公主即使在落难的时候也还是骄傲的公主。

她拒绝家人再寻找自己，但是承诺会经常联系，并且会在自己认为合适的时候和他们见面。

十年前，女儿在电话中笑着说自己好像遇见了位不错的男性，有想要结婚的打算。

再后来，女儿打电话来说自己结婚了，过的很幸福。

再再后来，女儿来电话说，要和先生去旅行，作为结婚周年纪念。并说会在旅行结束后带上先生和孩子回来看他们。

后来，再也没有消息传来。

后来他们辗转得知了噩耗，匆忙赶到女儿家的时候，却被房子的主人告知前任主人已经搬走了，不知去向。房子交易时所留下的联系方式也通通更换掉了。

而因为涉及到个人隐私，买主没有透露其他更多的信息。

这之后又过了这么多年，他们早已放弃了希望。

直到他们看到了杰诺斯。

一周前，这对夫妇去散心，偶遇了杰诺斯。当时杰诺斯正在和埼玉说着什么迎面走来，擦肩而过的时候不小心碰到，杰诺斯立马礼貌的说“对不起”。

那种神态和他们的女儿极其相似。

之后两位老人一路追着来到了这里，也知道了住址。犹豫了两天才决定登门拜访，想问个清楚。

来到家里，只有埼玉一个人在。

埼玉恭敬的请他们坐下，然后他们说明了来意。这个时候，杰诺斯回来了。

 

杰诺斯看着对面两位老人，老先生一脸悲痛，而夫人则是默默的啜泣。

“哥哥……”

又一次下意识的喊了哥哥。但是这次他的哥哥没有回应他，而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。

“那么，两位这次？”

后面的话埼玉没说，但是对方懂他的意思。

“我们这次来，是想把这孩子带走。这些年，这孩子应该吃了很多苦。我们之前没做到的，希望在以后弥补他，我们可以给他一个光明的未来。”

老先生的话温和，坚定，不容反驳。

 

杰诺斯看着照片，双手一片冰凉。

 

命运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她不知道躲在何处，不知在哪里看着你，然后假装一脸严肃的给你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惊喜。放松了防备之后，便会露出她尖利的牙齿，凶恶的扑上来咬住你的咽喉，迫使你屈服于她强大到可怕的不可抗力之下……

 

之后发生了什么，杰诺斯不知道。似乎听到哥哥在和对方说着什么，却听不清楚。声音忽近忽远，嗡嗡作响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有声音不停的在耳边轻缓的喊着什么，一声一声，逐渐从混沌变得清晰。

“……杰诺斯。”

哥哥的声音。

杰诺斯突然惊醒，抬头环顾四周。那对夫妇已经离去了，而埼玉在自己的身边，身体微倾，眼神中有着杰诺斯看不懂的东西，但也只是转瞬即逝。

埼玉静静的看着他，似乎在等他开口。

杰诺斯下意识的看向别的地方，一眼看到自己拎回来的蛋糕，便迅即的站起身，将蛋糕盒子拎了过来。

“哥哥，您看，这是我给您买的。”

将盒子打开，小心的取出蛋糕。拿出叉子的时候不小心将其掉在了桌子上，慌忙拿起来，动作却突然定格，好像忘了接下来应该要做什么。

沉默片刻，埼玉伸手从杰诺斯手里拿过小且精致的叉子，将蛋糕拉至面前，在杰诺斯的注视下，把蛋糕一块一块的送进嘴中，咀嚼，咽下。

直至吃的干干净净。

然后对杰诺斯笑着道谢。

“谢谢，很好吃。”

杰诺斯脸上也浮现了笑容，向埼玉身边凑了凑，迫不及待的和哥哥讲述今天一天的行程。

杰诺斯很兴奋，讲个不停。

某个女孩子歌唱的很好听，很厉害。有个男孩子游戏机玩的特别棒，以后有机会也想学一下。某条街上的小玩意女孩子很喜欢，游泳的话自己也不会，有机会的话也想学。

埼玉一直微笑着看他，听他说，中间会在适当的时候做出回应。

两个人，不管是说者，还是听者，都很专注。

但是最终，杰诺斯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。微皱着眉头，似乎在想着什么。埼玉一直看着他的脸。

杰诺斯突然神情轻松了起来，看向埼玉，张嘴想要说什么。

却被埼玉阻止。

“好了。”

杰诺斯语塞，埼玉站起身来。

“我去做饭，你休息一下。”

杰诺斯伸手，又放下。突然觉得疲惫，似乎刚才那段长长的诉说消耗了太多的精力。再也不能维持在哥哥面前那种活泼的样子。

将手贴在桌几上，手心的温度将贴合的地方暖热，便再换到其他地方贴上，重复着这种无意义的动作。

室内被黑暗逐渐淹没也未曾察觉。

有脚步声靠近，在杰诺斯身后稍微停留了一下，便走过去了。

“我去开灯。”

听到这句话，杰诺斯突然起身，追了两步。

在黑暗之中，从身后抱住了自己的哥哥。

惧怕再失去，有些经历不想重来第二次。

不要死别，也不要生离。

埼玉停住了脚步，没有说话。

“哥哥，我……”

神思却瞬间清醒，有不明原因的惊慌漫过心头，话语戛然而止。

“你怎么了？”语气平静清淡。

“我……我被矮凳绊了一下……我去开灯。”

带着心中隐秘的渴望，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。

“灯我去开就好。”

“嗯……”

 

灯光亮起，埼玉转身。杰诺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。

埼玉走了过来，微笑着看他。

“帮忙把晚餐摆放一下吧。”

眼神扫过地板，刚才的位置上。空空荡荡。但埼玉还是若无其事的走了过去。

 

吃过晚餐后，两人便依次洗漱。

杰诺斯洗漱完毕回到卧室。埼玉依然像往常那样在看书。他再一次走到另一边，默默躺下。

盯着天花板发呆，毫无睡意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灯光灭了。埼玉也躺了下来。

继续发呆，直到眼睛酸痛。揉揉眼睛，翻身。试探的叫了一声。

“哥哥。”

“嗯。”

迅速的得到了回应，意料之中。手指轻轻的摩挲着枕边的东西，那块被黏合的陶瓷品，被更珍惜的对待着，白天随身携带，晚上便会放在枕下。

“我们聊天吧。”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道。

埼玉也翻身，面向杰诺斯，眼睛中有微弱的光芒。

“好。”

“我很想她。”

“嗯。”

之后的话便如潮水一般不断从杰诺斯口中吐出，轻声呢喃一般诉说着。

这是杰诺斯这些年来第一次提到自己的母亲，之前他对此一直都是回避状态，而埼玉也不在他面前提起过往的任何事情。

杰诺斯将存放于记忆之中与母亲有关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取出来。

快乐的、伤感的、无聊的、有趣的。

那些令人难忘的往事化成了声音，在卧室内轻轻的回荡。

埼玉一直安静的听着。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脸，也看不到他的表情。他有没有像往常那样温柔的微笑着？

不得而知。

“我觉得妈妈是最温柔的人。”

“从我出生，就只有妈妈在我身边。”

“她带我去了很多地方。”

“她教会我走路，也教会我说话。”

“不管我遇到什么事情，妈妈都会在我身边。”

“我一直觉得，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我。永远都会在我一扭头就能看到的地方笑着看我。”

杰诺斯沉默了，不再开口。

慢慢的将自己缩进了被子下面，甚至连脸庞也要遮住。

但是被阻止了。

埼玉伸手把被角轻轻的拉开，然后细心的帮杰诺斯掖好。

“不要把脸蒙起来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杰诺斯想说什么，却愣神，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。

夜晚之中，埼玉的眼睛却更加明亮。就像那天在表演厅里一样，像是无数的星光落入了他的眼中。

看不清他的脸，却能看到他眼神中的温柔，比往日更加柔软，也更加深邃。

杰诺斯目不转睛的看着埼玉，固执的看着。像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
在这样的注视下，埼玉轻缓，但是坚定的开了口。

“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，我都希望那是出自于你自身的意愿。不要被任何事情所干扰。”

终于，还是哥哥选择说了出来。客人离开后便刻意回避的话题，还是被哥哥说了出来。

哥哥永远都有着自己无法企及的勇气。

杰诺斯愣愣的看着埼玉。埼玉认真的看着他，将未说完的话补充完毕。

“我不会离开你的，杰诺斯。”

“嗯。”

闷闷的应了一声，杰诺斯闭上眼睛，假装睡着了，连晚安也不曾道出。不久便听见埼玉低低的声音。

“晚安，杰诺斯。”

之后是窸窣的翻身声。

屋内再无声息。

 

真是奇怪，明明是一句令人开心的话，为什么会有哀伤的感觉呢。

眼睛酸涩的要命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。

心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。

真是件滑稽又伤感的事情……